评论家黄德海曾出版《诗经消息》《史记今读》等,他认为传世经典应该放到文化长河中,回顾它生成时的壮阔的时空景象,又应回到当下,寻求它们在当今的意义。
在记者与黄德海的对话中,他也再次强调“应该把旧书最熠熠生辉的一面拿出来,让它们重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”。
把闸拉开
源头活水进入生活中
读书周刊: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,人们的阅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电子书、网络文章、社交媒体等各种形式的信息充斥着我们的生活,使得人们更倾向于浏览和追求新鲜的内容。然而,在追逐新奇的同时,那些沉淀了岁月的旧书是否值得我们去品味和反复咀嚼呢?
黄德海:所谓旧书,其实是在每一代人的解读中存在的,有些书消失在历史之中,那就说明它没有经过后代的更新。如果要让经典对现在起作用,就必须经过一次现代人的更新。
有一个词叫“损益”,就是加加减减。子曰:“殷因于夏礼,所损益可知也;周因于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;其或继周者,虽百世可知也。”经过每一代不同的加加减减,旧书才会在不同的时代变得崭新。我们应该把经典引到现在,它是我们的源头活水。如果不去跟它打交道,就像有一个大闸,把源头活水挡住了,我们现在要把闸拉开,让这个源头活水进入我们的时代和生活中来。
读书周刊:那么多的旧书中,哪本书是您一直阅读的,或者可以称为您的“生命之书”?
黄德海:我读最多的应该是《论语》。第一,它文字相对浅显。第二,它不讲抽象的道理,可以直接回到具体的生活。第三,几乎每一小节都有具体的情景,就是孔子和不同的人在对话,读的时候会觉得很亲切。
读书周刊: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您读《论语》,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吗?
黄德海:读《论语》,大部分人一开始接触的应该都是教材里的一些名句,比如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”“学而不厌,诲人不倦”等,主要是学习文言文,从字词上来理解这些话。后来我开始接触不同时代注释的《论语》,每个注本都有不同的时代内涵在里面,比如魏晋时期是一种类型,唐宋是一种类型,到了清代又是一种类型。我们会发现,原来《论语》在不同的时代可以变化出不同的面貌。
从学校出来,开始在社会上工作后,我读《论语》比较频繁,有时候会有一些特别欣喜的体验,遇到一些生活中的难题的时候,我会想孔子在相似的情境里做了什么。
读书周刊:能不能举个例子,您在生活中遇到的什么问题从《论语》中找到了答案?
黄德海:有一个很典型的例子。很多人在年少时期,会觉着自己怀才不遇——我这么出色、这么努力,为什么世界不认可我,然后就会产生抱怨心理。有一次看《论语》,我看到孔子在称赞颜回:“有颜回者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。”我就意识到,原来我这些牢骚抱怨都是迁怒。我们以为世界不了解你,或者是周围的人不了解你,其实是你把自己不能够实现目标的怒火迁移到外界身上。再回到《论语》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”,别人因为不了解自己,无意冒犯或让自己感觉受到了冷遇,也不懊恼,不是可以称得上君子吗?意识到这些以后,我觉得我的脾气好多了,对世界的抱怨也少了一些。
对于“不贰过”,我们只要仔细检查自己每一天的行为,就会发现我们犯的错误其实都是同一种,只是不同的变形而已。“不贰过”可以反复提醒我们注意自我的检查。
有差异的地方
也是光透进来的地方
读书周刊:《论语》有不同版本的注释,您推荐哪些版本?
黄德海:对于没有太接触过《论语》的人来说,一开始可以读钱穆的《论语新解》,还可以读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或孙钦善的《论语新注》。入门的话,我觉得这3个版本就可以了。
稍微深入一点,我认为很好的一本是李零的《丧家狗:我读〈论语〉》。这本书有些争议,却是“五四”以来对《论语》一个近乎总体性的理解。很多人反感的“丧家狗”,其实这是孔子自己的话,李零不过是引用。读《论语》的这种方式好不好,可以讨论,但我认为它很有意味。
如果再进一步,就可以读朱熹的《论语集注》。据说朱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改这本书,这说明了它的重要性,也不妨看成朱熹对《论语》的损益。这个损益影响巨大,几乎改变了整个宋以后的思想路线。
如果还想再进一步,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摸索出属于自己的路来,几乎用不着推荐什么了。
读书周刊:这些版本您都反复读过吧?
黄德海:只能说某些部分反复读过。我关注得比较杂,比如皇侃的《论语义疏》、《十三经注疏》的各种版本、刘宝楠的《论语正义》、南怀瑾的《论语别裁》、李泽厚的《论语今读》等,都翻过。
读书周刊:这些版本的注释可以互相补充,但也有矛盾的地方吧?
黄德海:理解一本伟大的书,没有矛盾才不正常吧?历代注本,因为注者(其实也是作者)的思想不同,会存在很大的差异。这些差异本身,或许正是我们的契机。莱昂纳德·科恩的歌里有一句,“万物皆有缝隙,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”。那些伟大的思想者有差异的地方,也是光透进来的位置。有了这些地方,我们或许可以试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光。
读书周刊:《论语》属于中国的基本书之一,我们提到10本经典书,其中肯定会有《论语》。
黄德海:起码提到13本经典书,肯定会有《论语》,因为它属于“十三经”。《论语》重要,是不管宋儒也好,清儒也好,或者后来的新儒家也好,这是个起点。《论语》是整个中国古典思想河流的重要部分,读这本书,几乎就是回溯我们的思想源头。
逛旧书市场
能让人有新的发现
读书周刊:在如今的图书市场上,有很多解读经典的作品,这种经典普及的通识作品会不会有过度过滥的倾向?
黄德海:这要从好几个层面来看。第一,对我来说,任何一本普及经典的书,我都心怀敬意。要不然传统经典怎么办?它不能只是自己高高在上,不能跟我们每个人无关。在这个意义上,有些人看到了经典书籍和旧书的好,不管表达得如何,我们都应心怀敬意。
第二,在这些经典普及书里,要看哪些跟我们这个时代真的有关,那些真正相关的,就是新的。
第三,在古今的对照中,可以把经典书籍最熠熠生辉的一面拿出来,让它再一次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,把我们被过于细分的现代学科教育弄小的精神世界变大。这个层面的作品,或许最终决定了中国传统怎样跟西方竞争。这个说起来有点大,但内在就是这样的。
阅读经典和旧书,可以让我们日常的精神选择来源不至于太过于单一,不至于遇到问题觉得只有一条出路。如果没有读过《论语》,你会觉得只有扫象的王弼的选择或者只有少年维特的选择是正确的,但是如果有了《论语》,我们就多了一条可能选择的路,我们的精神世界就会稍微变得丰富、复杂一点。读经典其实是对我们的精神保护。人怕淋雨、怕风吹,就盖了个房子。这些经典和老书,就是我们精神的房子。
读书周刊:互联网的发展对于经典的传播与传承有怎样的影响?
黄德海:有记载的文字产生的过程,载体一直在不停地变化,从甲骨、钟鼎变成了竹简、木简,又变成了纸,从雕版印刷再到活字印刷,再到我们现在的电脑排印,文字载体和呈现方式一直在发生变化,但背后的核心内容变化了吗?并没有,还是这些老书。
为什么现在人们对网络的情况有点焦虑呢?因为我们会很自然地设想,目前的互联网时代使我们的知识碎片化了。不妨反过来想,如果你是一个完整的人,所有的碎片都是补充,你吸收的这些碎片,都会成为你有机体的一部分。
也是因为网络的发展,最近旧书店逐渐变得少了,因为有了旧书网。但看到旧书店,我仍然要进去逛,因为从网上买旧书没有意外。在网上买书,需要什么搜一下就是,但旧书店就不一样了,很多书你并不知道,是逛的过程中发现的。所以线下还是很重要的,也应该鼓励旧书重新流通起来。